吳淡如:因為女兒,我才學會純粹的愛
- 文/李翠卿
「我原先以為,我已經吃到了那第六個半餅,我終於飽了;生了小熊以後,我才知道,小熊才是我的第六個半餅,有了她,我才真正滿足。」
近十年前,作家吳淡如曾在其自傳書《昨日歷歷,晴天悠悠》中,引用「六個半餅的故事」來解喻人生:有個人一直吃餅,吃到第六個半餅才飽,他就怨:「早知道我吃最後這半個餅就好,何必白白浪費那前六個呢?」
然而,人生若沒有那前六個餅,又怎麼可能會飽呢?
在暢銷作家兼知名主持人的光環背後,吳淡如的靈魂,其實長期處於「飢餓」的尋覓狀態。童年時,她渴求不足的愛;叛逆的年少,她渴求縹緲的幸福;痛失至愛的小弟後,她渴求能療癒悲傷的拯救者。
透過靈修、透過寫作、透過追求工作的成就感,她曾經以為自己已經走出陰影,得到「飽足」了,但為什麼總還是有幾分失落?直到小熊的來臨,吳淡如才終於恍然大悟,原來,她就是自己一直在等待著的解答。
Q:請談談你的原生家庭,你父母的教養態度為何?
A:我出身自一個小康家庭。我父母都是老師,大部分的人生都在平靜無波的校園裡度過,他們都是單純善良的人,但是,都不懂得如何表達「愛」。
我們姊弟從小,就在父母超高標的期望下長大。
我一直都很會念書,但再會念書也沒辦法保證每一次都可以拿滿分。記得有一次我雖然是第一名,但數學「只」考了九十四分,回家竟然被「扁」了一頓。因為我是女孩子,媽媽覺得我遲早要嫁人,她不只要求我要有好成績,還要懂得操持家事、照顧弟弟。總之,她希望我是個「全能」的小孩。
因為我天生就有點反骨,在家裡動輒得咎,在學校也受到「嚴密監視」。我有點倒楣,在我媽媽任教的小學就讀,一點「言論自由」都沒有,只要在班上稍微犯點小錯,或在作文簿上透露些許委屈,我們老師就會一五一十跟她「同事」,也就是我媽轉達,於是我回家又有苦頭吃。久而久之,我就學會報喜不報憂。
我小弟跟我一樣,也是很會念書的孩子,但父母親仍然覺得他「還不夠好」。他國中時老是「只能」拿全校第二名,因為總有個很厲害的第一名擋在他前面。雖然全校第二名也已經很好了,但我父母還是若有所失的抱怨:「你看看人家,家裡只是賣豬肉的,成績卻比你好!」
而我大弟因為比較不會讀書,一直活在我們的陰影下,但還好他是天性樂觀的人,這種壓力並沒有摧毀他。
我母親很年輕就結婚,她高興的時候很疼孩子;但不高興的時候,我們就有得好看。加上嚴格說起來,我的照顧者其實是我的祖母,這讓年幼的我十分錯亂,我不知道媽媽到底是愛我,還是不愛我?到底是欣賞我,還是不欣賞我?我一直有一種感覺,我好像永遠都不夠好。
因為這種挫折感,我十四歲就下定決心要離家生活,自己從宜蘭搭火車到台北參加高中聯考。而且我發誓一定要考上北一女,有一個堅強的好理由可以離家獨自生活。
Q:你跟父母親,一直都沒有辦法建立很親密的互動關係嗎?
A:在我年紀還輕的時候,真的很難。一方面,我的父母不擅長說「愛」;二方面,我年少時的個性也很叛逆,彼此關係經常是劍拔弩張的。記得大學聯考後選填志願,我父母希望我填台大外文系,以後畢業可以當老師教英文,我偏偏堅持要填法律系。我爸怒極拍桌,我也不甘示弱拍回去;他撂狠話說不幫我付學費,我也不客氣頂回去:「誰怕誰?大不了我去打工!」那時候的我,真的倔強得像一隻鬥雞。
我那個年代,很多父母都有種奇怪的傾向:習慣把孩子的挫敗,當成是自己的恥辱。孩子學業不順、工作失利、戀愛失敗或婚姻生變,他們腦海中先想到的念頭不是「孩子在這過程中也受了傷」,而是「真丟臉」。在這種情況下,家,絕不是一個避風港。孩子在外面受了傷,必須自己處理傷口,不要帶回家讓別人耳語、讓家人「丟臉」。
我從台大畢業以後,有好長一段時間,人生陷入低潮。我寫書寫了八年,才終於突破連第一版都賣不完的窘境;在那之前,我混得很差,感情失敗、工作也遭遇瓶頸。從小就很「優秀」的我,一直自尊過剩,變得這樣落魄,根本不敢回家。甚至有好幾年,我連年夜飯都沒回家吃,免得還要承受親族們的異樣眼光跟冷嘲熱諷。
有一年,我朋友邀請我到她家吃年夜飯,夾在和樂融融的一家人裡,讓我更覺自己是個不相干的外人。那一頓飯吃得好心酸,飯後朋友媽媽包了兩千元壓歲錢給我,我當下忍住情緒,回去以後才崩潰痛哭一場。
因為心裡對「家」總有個解不開的結,加上後來小弟自殺離世,給我很大的打擊,我更怕過年了。那種喜氣洋洋、闔家團圓的氣氛簡直令我髮指。後來我索性一到春節就逃出台灣,長達十幾年都是這樣,直到生下小熊,我才有勇氣留在國內過年。
連年都不過了,更不要提參加什麼家族聚會。我連跟我爸媽獨處一室,都會不由自主的全身發毛,我害怕他們會問我那些讓我痛苦的問題。因為這種「怕」,我在外面無論發生任何遭遇,都不會拿回家講,甚至連我結婚,也是婚後才告知。
Q:你這麼晚才決定生小孩,跟原生家庭的經驗有關嗎?
A:我從小就很沒有安全感。我心裡有一個缺口,一直想在愛情裡尋找可以替代親情的感情,甚至可能因此粗率的決定進入一段關係;可是,我的追尋卻都是枉然的。我一直沒辦法在愛情中找到那種無條件、純粹的愛;而像我這樣一個沒有被充分愛過的人,也很難在感情中毫無保留的付出。所以,我有很長一段時間,都在「不對」的愛情裡載浮載沉。
我年過四十才決定要生小孩,整個懷孕、生產的過程都可以說是驚濤駭浪;但其實,我也不想冒著生命危險做高齡產婦啊。只是在我適合生育的年紀時,我身邊沒有夠好的男人、沒有穩固的婚姻,我的內心和我的人生就像是暴風雨中的一條船,隨時都可能滅頂。我對任何的「親密關係」都沒有信心,我根本沒有條件生孩子啊!
小弟的自殺,也是一個讓我對生育卻步的原因。我摯愛的小弟,一個這麼優秀的大男孩,因為被憂鬱症困住了,情關難過,竟然毫無預警就從分手女友家的頂樓跳下來,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!這教我情何以堪……
他走了以後,我無法入睡,不斷做惡夢。辦完喪禮以後,我整整發燒了一個多月,求生不得求死不能。一開始,我還想隱瞞我的父母,直到真的已經撐不住了,才打電話給我媽,說我已經不行了。
這件事,一直是我心頭的陰影,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,我才終於從抑鬱的情緒裡走出來。但這片陰影太大了,加上我家族內也有親人有罕見疾病,我擔心那可能是烙印在基因上的缺陷,更沒有勇氣生小孩,我怕把這憂鬱的因子遺傳給下一代。
等到我的內心恢復平靜,變得足夠堅強,而且一切都水到渠成以後,我已經不再年輕,錯過了適合生育的年紀。雖然我好像活得很充實,但不管我人生贏得什麼,都好像還是有點孤獨⋯⋯到那時候,我才迫切的想要有個孩子。
Q:你決定做人工受孕前,就已經充分了解自己可能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嗎?
A:我完全了解。五個月時,我就知道雙胞胎的其中之一已經胎死腹中。後來,又引發妊娠毒血症,肚子裡充滿好幾公斤的腹水,怎麼抽也抽不完,壓迫我的五臟六腑,我連呼吸都有困難。施打降血壓藥以後,胎兒心跳反而下降。不得已,只好提前剖腹,術後又因為感染,差點導致敗血症,緊急又轉院……
這些風險,我都有心理準備,我早就知道我必須與死神共舞。這段期間,有許多人建議我中止妊娠,但是,我一直有點「亡命之徒」的性格,寧可戰死,也絕不投降,對於我想做的事,我是不會放棄的。
我沒有心理準備的是,我的生產過程竟然會掀起這麼多風風雨雨。從我住院的第一天,醫院就被媒體包圍。有些狗仔記者為了搶新聞無所不用其極,故意推擠我的家人製造衝突、喬裝成送飯的人進入病房想要強行拍照,什麼整型肚皮、用假名開刀等各種匪夷所思的謠言更是傳得滿天飛。我處於生死交關,卻還要應付醫護人員、經紀公司動不動就驚慌失措的來詢問:「我們要怎麼對記者說?」
連命都快保不住了,還要對世人交代,人生真的是太荒謬了。
我一直到出院後才發聲明稿澄清,其實,當時我真的也不在意記者會怎麼寫了。我的小熊跟我一樣,也在與死神拉鋸。因為早產,她之前曾中重度腦出血、視網膜剝離、心臟閉鎖不全。對我來說,什麼得失毀譽我都不管了,這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比她的生命更重要。
Q:有了小熊以後,你的人生有什麼不同?
A:我看著小熊走過鬼門關,每天一吋、一吋的長大,那種感動筆墨無法形容。我真的相信,這世界上有奇蹟,生命會找到自己的出路。
小熊真的是上天給我最貴重的禮物。自從她出生以後,我每天都祈禱、感恩,發自內心感謝上帝賜給我這麼完美的孩子。
我常覺得,小熊是上帝差派來解救我的天使。因為她,讓我這樣一個從小缺乏愛的孩子,終於學會何謂「純粹的愛」。在我過往的人生中,我一直到處尋找這種感情,卻苦無覓處。但是,在生養孩子的過程中,我開始明白了「純粹的愛」是怎麼一回事,我百分之一百、不求回饋的愛我的小熊。原來,我是可以這樣付出感情的,而且,我在付出中,得到無比的快樂。
我媽媽常來看小熊,她很愛這個外孫女,總是仔細端詳著小熊,百般愛憐的說:「唉唷,為什麼以前看自己的囝仔,攏無這呢古錐?」讓我啼笑皆非。
因為小熊,我努力去修補跟上一代的關係。現在,我終於不再害怕春節了。我願意跟我的小熊,還有我的家人們,在一起享受我過去無法體會的「天倫之樂」。小熊變成重新連結我們的樞紐,她真的是一個奇妙的天使。
Q:你對小熊有什麼期望?你希望她成為什麼樣的人?
A:我只希望我的小熊可以活得快樂,成為一個擁有樂觀性格、能夠平和看待世上萬事的人。至於其他,我沒多想。
我不是一個年輕的媽,我祖母當阿嬤的年紀,大概只比我當媽的年紀大三歲。我唯一擔心的是,自己可以強壯陪伴小熊的時間到底有多久呢?但我會盡我所能,維持最佳狀態,給她最多的愛與幸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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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資料來源:BabyHome 編輯 提供)
本文由[BabyHome 新知大耳朵]轉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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